失眠者的自白—— 那些失眠的夜

今夜的月光超載太重

照著我一夜哄不成夢

每根頭髮都失眠

—— 蘇打綠《無眠》

失眠的感覺，真確又虛幻。作為一個從小到大都經常失眠的人，我曾經是享受失眠的，因為喜歡深夜的寂靜安寧，這種寂靜能讓我輕輕掀開蓋住情緒的被窩，如母親溫柔觀察著安睡的子女，而沒有將他們驚動喚醒。

失眠在我小時候，是容許我將生活浪漫化的事情。

年幼時，在夏天早晨五點鐘醒來，坐在爺爺家的客廳，倚在窗邊，能靜靜的觀察著正要醒來的城市。遠處還未運作的鐵路軌，附近公園已經有晨運的老人。更遠處的朗豪坊，頂部半圓形的霓虹燈，如發光的菠蘿包。還有維港上零落的船，駛過的船在海面留下淺淺的軌道，遠看如溜冰場上滑過的㾗跡。又駛過一艘沉穩的船，一個人影走到甲板，我的小腦袋想像著這位樸實的船員，正告別著黑夜，期待早晨的風物閒美。

至長大後，我仍然對大部份和深夜有關的事情感到好奇；經營到凌晨三點的Night Owl深宵咖啡店、紀錄夜深才開始工作的人的《夜曲13》、甚至曾經在荷蘭交流時和朋友，相約在失眠夜的凌晨四點踩單車到運河看日出。

只是，再長大一點，就開始由一個無心睡眠的人，成為了一個無法好好睡眠的人。

（某個失眠夜後的日出）

失眠，何時開始成為我的困擾？回看自己的失眠日記，有段電影“Lady Bird”的語錄：「我們總是擔心無法擺脫過去的枷鎖，我們畏懼迎向未來，我們害怕得不到愛、不被喜歡，和無法成功。」

那時候剛裸辭，進行人生重大的關係斷捨離，然而思想和行為其實未能同步，內心充滿矛盾，於是透過無數無眠的晚上，用力的告訴我，內心的漣漪其實一直都沒停過。

身體也認同想法，會開始冒汗、心跳快起來，睜開眼睛，四周的牆壁變得越來越遠，感覺自己睡在一個漩渦裡，正準備下沉。那時還沒有讀心理學相關文章，不知道自己在失眠夜裡進行的是反芻思考（rumination），將回憶吞下又吐出來，又吞下。在反芻又反芻下，如變了質的食物，回憶的味道早已變調。吃變質的食物，受苦的只有自己的身體。

只是，腦袋中的每個細胞都在躁動，像醞釀已久的暗湧終於成為洶湧波浪，埋藏在地氈下的想法如打翻了的潘朵拉盒子。儘管將白天行程排得滿滿，躺在床上又會陷入回憶的泥沼，將執念無限放大。

到了後來，回到全職工作，還是會失眠，幸好上司體諒我的容易失眠體質，多次讓我在徹夜未眠後在家中工作。試過吃褪黑色素、做瑜珈、在房間放香薰⋯⋯失眠還是會無定向的突襲。

躺在床上，總習慣將自己的渺小和無力放大，過份思考外物的時候，呼吸是回到自身的不二良方。有次在床上轉輾反側，心臟忽然亂跳，像快要跳出來。驚慌又緩慢的坐起來，嘗試「478呼吸法」（吸氣4秒，屏住呼吸7秒，呼氣8秒），重複兩次，心臟的撲通撲通就緩和起來。

失眠是情緒的寫照，包括壞事和好事。可以因為繃緊而失眠、也可以因為興奮而失眠。它就如洞悉你一切的老朋友，坦率地告知你身心最真實、甚至不自覺的狀態、呈現內在未化解的不平衡和混亂。它不轉彎末角，但懷著善意。

在反覆一夜好眠和徹夜無眠的日子之間，過去關係的結、對人性的不安全感、生活習慣都慢慢的在化解、重新確立、築得比過往更穩固。縱然我還是好喜歡睡覺，不喜歡眼光光的漫漫長夜，但也明白失眠是內心某種情緒或身體狀態的委婉訊號，躲在我身體的某部分，希望讓我看見。

尚在學習和失眠共處，希望有天能和它溫柔說再見。但慢慢來，比較快。